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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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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田野一片寂静,不远处河堤上萧索立着几颗树,树皮早被剥光,只剩下干巴巴几根枝桠,顶着残破的鸟巢,静默等着候鸟的回归。

    章杏已经走了半里路了,还没有遇见一个人,她叹了口气,问:“距离最近的村庄,还有多远?”

    谷雨回道:“前面就是了。”

    章杏注目看,灰蒙蒙天地的尽头,是荒凉的河堤,河堤下面零散矗立着几处凸起,不细看,定会认为是土堆。

    淮水河边人家,虽然吃尽了水患的苦头,却也需要仰仗它活下去,因此许多村庄就在河堤附近。

    他们到了河堤下,何安蹲地上抓了一把土,谷雨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问道:“何师傅,你这是看什么?”

    何安天南地北跑遍,早习惯从蛛丝马迹里探看前路是否安全。拍了拍手上泥土,他转头对章杏说道:“夫人,村子里恐怕已经没有人了。”

    年后西北起事,各处战事此起彼伏,江淮这边肖福贵整合了河源军,自称福王,加强了对淮阳王府的围剿。

    淮阳王府虽然盘踞江淮多年,奈何兵力不足,只能死守淮阳盂县晋安裕安几地,下面村镇难以顾及,因此游兵散勇横行,一些聚姓而居的村庄联合起来,组织村中青壮防御,勉强能支撑住。

    许多零散居住的人家却没这份底气,要么在屡次的骚扰中分解,要么形成了流民,四处流浪乞讨。

    进了村,周围仍然一片安静,何安连续推开了几家屋门,除了残破的桌椅,一个人都没见。

    从村头到村尾,除了柴堆里窜出头的两只饿得眼睛都发绿的野狗,他们没有看见一只活着的东西。

    章杏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离了村庄,远远看见河堤上一伙流民蹒跚而来。何安见章杏驻足,说道:“夫人,你们先走,我过去看看。”

    章杏点头,“何师傅小心。”

    饿狠的人是什么德行,章杏以前就见识过,何安虽然有些身手,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夫人放心。”

    章杏等人快回到庄子时,何安赶了回来,喘着粗气,说:“他们是裕安下头浏河村人,那边这几天天天打,福王人马将下头几个村的全清空了,有几把力气的抽了壮丁,妇人也抢了不少去。裕安城不能进了,他们是往盂县去的。”

    何安原本存了防备之心,近到跟前了,才发现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他身上揣着干粮,找了队伍后面的一户人家,与了那老父亲半张饼,套了这些消息。

    这些天,盂县那边战事也紧,传递消息没以前方便了,往往他们得了消息,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小少爷出了月子之后,章杏就让章金宝回了盂县。魏闵文开年就去了闽南,今年江淮这边不管是否风调雨顺,都不会收到粮食。魏闵武去了河阳,他已经与孟富贵接上了头。

    西北战事一开,粮草需求源源不断,章魏两家存积的东西必须北上。但是路途遥远,即便是有云氏马帮,要绕过诸多势力,也是艰难险阻无数。这件事情牵系着他们几家的存亡,不能轻易假手于人,魏闵武只能亲自带队北上。

    河阳的守兵万北山是严氏的嫡系人马,在小皇帝上台之后就被调任此处,对峙沈家数月,并不显颓势,其强悍可见非是一般。穿越他的地界,需要格外小心。

    好在河阳山高水深,密林丛丛,这地界正是云氏马帮的擅长。

    魏闵文魏闵武都离开了,盂县不能少了坐镇的人,云锦澜生产再即,章金宝必须回去。

    原本傅湘莲和叶荷香要来看她,都被她阻止。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她原打算等小哥儿满了周岁之后,再回盂县,看来是不行了。

    夙夜,她唤了孙管事何安等人进来,又问了一遍周围乡镇情况,总之是乱,人都跑光了,许多以前热闹的集市都没有人了。

    “我们明天就回盂县吧,先去漳河镇上,接了傅舅爷之后,一起走。孙管事多费心了。”章杏对大家说道。

    孙新应了一声,出去安排人手开始收拾东西。

    章杏房里由尤妈妈安排,他们过来时候所带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简单,不过一晚上就已经清理妥当。

    到了天亮,孙新赶了马车过来,女眷们都上了车,何安等人骑着马拥簇着几辆马车往镇上去,一路上遇到了几波流民,皆是拖儿带女捧着碗上前来要吃喝。

    孙新是老江湖了,毫不客气挥着鞭子开赶。

    孙宝珠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一张张瘦骨嶙峋的脸,忍不住拿了块点心要递出去。

    尤妈妈一把拉住,“使不得!”

    孙宝珠眼巴巴看着章杏。章杏抱着小哥儿吃奶,靠着车厢,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孙宝珠的举动,她当然知道。但也正如尤妈妈所说。这当下,使不得。

    倒不是她舍不得,实在是不能做。

    他们给了一个人吃,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都饿狠,饿怕了,看到一丝希望,就会牢牢抓住不放,就像溺水的人会拼命抓住一切他们能抓住的东西,绝不放手。

    求不到,就会去抢,就会去杀。

    这情景,她也是见识过了的。

    流民被赶开,马车又能动了。孙宝珠眼巴巴看着,尤妈妈低声劝解:“我知你是可怜他们,可是啊,你要是给了这一块小点心,咱们今天说不定就要都留在这里了,我一把老骨头,自然是无所谓了,可是你看小哥儿,还那么小。”

    小哥儿听见有人小叫他的名字,连忙转过头来看,冲着孙宝珠尤妈妈灿烂一笑,又扭过头去,继续吃奶。

    孙宝珠怔怔看着小哥儿一会,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点心,默默将其往自己嘴巴里塞,塞了几口,突然反起胃来,呕了几口。

    章杏看了她一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孙宝珠这样了。

    尤妈妈以为她噎到,连忙帮助捶背,还道:“你倒是着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结果,她越捶,孙宝珠呕得越凶,几乎要吐出来。

    章杏将小哥儿抱紧来,递了一杯茶过去。

    孙宝珠喝了,总算是停下来了。她低着头,将茶杯放回去。

    到了漳河镇城门口,孙新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过去,城门巡逻一一检阅了,还对照人头看,就连马车都没有放过,检查十分严格。

    尤妈妈这些天跟着住庄子里,很少出门,诧异道:“如今进城竟是这么难吗?”

    章杏掀开马车帘子往后看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这还只是镇上。

    他们因为有里正保书,已是特别关照了,从到城门口到进城还是发了不少时间,寻常人家只怕是更难。

    进了城里,果然是人满为患。傅舅爷傅舅娘早得了信,派了小厮等在城门口,见了魏记的马车,连忙迎上来。

    傅舅爷考虑了一晚上,原是不打算走。他如今年岁已高,早年走南闯北闹下的病根发作,腿脚已经不利索了,总觉得离开了要回不来。落叶归根的心情上来,便不想走了。

    章杏将附近村庄情形告诉他。

    傅舅爷果然不相信,“外面竟是这么乱了吗?”

    漳河镇上逃难来了不少人,各种传闻都有,但是镇里面太平,他也只听一半信一半。

    但是章杏不一样,他知道她个性,所言绝非虚假。

    谷雨在一旁,吹风道:“舅老爷,您可别不信,听说裕安那边打得可凶了,福王到处抽丁,抽不到就放火烧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这且不说,那些个逃出来的兵勇最是可恨了,烧杀抢虐,无所不作。咱们这镇上,眼下看似安稳,却是未必,这里距离裕安太近了。”

    傅舅爷拍着自己的腿,犹豫不决。

    傅舅娘看见章杏的儿子,越发想念已经有几个月未见的小外孙,不禁嗔道:“你这老东西,要留你留,我是要走的。”

    傅舅爷终于决定下来,“也罢,我这一把老骨头看来是要死在在外面了。”

    傅舅娘恨恨指着骂:“真是越老越回去,当着孩子的面,竟是浑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留,又没人拦你。”

    傅舅爷如今是年纪越大,对傅舅娘越是能忍,被这般骂,一句没还口。

    谷雨偷偷笑。章杏却知道这老两口感情其实是极好的,傅舅爷脾气固执,也只有傅舅娘能劝得动,傅舅娘言语听着凶狠,却无不透着浓浓关切。

    将傅舅爷说通了,章杏又对傅舅娘说:“城南的于郎中还在不在?”

    傅舅娘吓了一跳,“你哪里不好了?”

    傅舅爷也看看章杏,看看她怀中的小哥儿。

    章杏笑道:“不是我,是宝珠,她这几天吃不好,瘦了许多,我想让于郎中给她看看。”

    傅舅娘松了一口,“在,他能去那儿?”连忙让小厮拿了名帖去请人。

    于郎中请来。对于孙宝珠,章杏心里只有个大概猜测,但是联想到她平时为人,又觉得匪夷所思。

    于郎中给孙宝珠请了脉,辗转两只手都看过了,才下断言:“夫人,是喜脉。”

    因为先前隐约有个猜测,章杏倒是没多少惊讶。她看了看孙宝珠,她低着头,看起来比她还要镇静。

    章杏让谷雨送了于郎中出去。她想让孙宝珠自己说出来。然而一盏茶吃完,孙宝珠依旧一动不动跪着。

    对着这么一个闷葫芦,章杏首先沉不住气了,“到底是谁?你不说,难道大家都没有长眼睛吗?”

    二个多月的身子,马上就显怀了。

    孙宝珠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章杏定是要问个清楚明白的。身边的人若是另怀心思,她怎么敢用?但是孙宝珠不同,她跟了她已经有六七年了,比萧得玉还要久。

    从一个倔强的讨饭丫头,变成了她身边如今最不可缺少的人。她虽然不能说话,可心里比谁都明白。从她磕头那天起,她就感觉到,她将自己当成了天,要是她有任何吩咐,她会毫不犹豫去做,哪怕是让她去死。

    章杏有时候很难理解这种感情,但是被人这么对待,她内心感觉高兴而又沉重。

    “你要一个人自己面对吗?”章杏问道。

    孙宝珠不是个隐忍不发的人,她不说,也不会是难以启齿,她这么做,是在维护对方。

    到底是谁?既然是招惹了,为什么就不敢站出来?

    章杏早就将自己身边的人想了一遍,都不像是敢做不敢当的。

    “你要一个人自己面对吗?”章杏问道,“你挺个大肚子,你有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孩子生下来之后,你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孩子吗?”

    孙宝珠的手不自觉放到自己腹部了,她也抬头了,看着章杏,泪流满面。

    章杏看着她,她是第一次见她哭泣,没有任何声音。她准备了许多话一下子卡了壳,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孙宝珠突然磕头。

    章杏听到这清晰而沉闷的磕头声,心头的火腾腾升起来,“好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会交待下去,说是你在乡下被我许了人,对方命薄,成亲没多久就过世了,孩子,是个遗腹子!”

    孙宝珠一动不动,低伏在地上。

    “我只能帮到这里,你,好自为之。”章杏说完,头也不回出去。

    孙宝珠抬起头,脸上满是眼泪,明知道章杏看不见,仍然重重磕了几个头。

    傅舅爷既然决定跟着离开,便要开始收拾行李。章杏想及前来漳河镇一路上的见闻,便让孙新拿了些银钱,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镖局下了单。

    傅家的家当可不是章杏这点,傅舅爷想得十分透彻,他觉得这次去了盂县,多半是不能回了。谁知道这战什么时候打完。能带走的都带走,忙碌了几天,满满装了七八辆马车。

    出城时,浩浩荡荡,镇上许多人家都知道傅家情况,亲家兼女婿就在盂县,买卖做得大。他们这是要往盂县去了。有人没多想,有的却琢磨着,是不是形势不太妙?要不要也挪个地?

    可是人家有女婿投靠,他们能去靠谁?况且现如今的盂县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