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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无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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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的黄昏短暂得如同刹那间的幻觉,随着声声暮鼓在寂寥的残阳中散开,长安城的喧嚣也终于被夜幕遮掩,八街九陌化作如墨夜色中的冰冷背景,间或透出的昏黄烛火似乎在诉说着宵禁的冷清,而长安城的东南角,那遥远得如在云端的宫殿却灯火熠熠,仿佛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鎏金的灯笼如同火焰中的牡丹般盛放着,映着皎洁的月色斗拱如波浪般蔓延开来,宫女与宦者穿梭不息,灯火通明的长乐宫中,浓郁扑鼻的酒香缱绻着不肯散去,丝丝扣扣地将寒冬的夜风锁在了门外。

    “阿母莫要饮酒过度,仔细伤身。”

    身着绛色缎绣祥云常服的青年跽坐在桌案前,兽首铜灯映出的明亮灯火衬着他如剑锋般的脸庞,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一行一止都完美得一丝不苟,即便是有着关切体贴意味的话语,他的语气却平静得好似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他是大周的皇帝,宇文邕。

    叱奴太后斜斜地倚在榻上,一只手轻轻按着太阳穴,身前的桌案上酒盏已空,这个如今大周最有权力的老妇人浑身酒气,微醺地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杜康只能解一时之忧,而不能解一世。”

    “呵呵……”叱奴太后愉快地笑了起来,直起身子,看着眼前年轻的君王,声音低沉:“你总是这般死气沉沉的,也忒无趣了!”

    宇文邕不为所动,抬了抬手屏退一旁伺候的宫女,待得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开口说道:“刺杀一事,阿母怎么看?”

    叱奴太后沉吟道:“无疑是晋公所为,只是……”

    “为何卫国公府会教大批刺客悄然潜入?为何卫公将宴席布置在湖心画舫,让府上侍卫救护不及,自陷绝地?”青年平静地接口道,“而且依照晋公一向‘行事’,绝不会如此拖泥带水,大费周章……”

    “够了!”叱奴太后冷冷斥道,灯火之下她苍老的面容显得无比肃然,“什么卫公,他是你六弟!况且为首刺客身份已查明,正三命讨寇将军贺兰勇,是王雄大将军的亲卫,邙山之战王雄将军身死后,他便不知所踪,在军中能将他无声无息招揽了去的,除了晋公还能有谁?你六弟可没这本事!”

    叱奴太后有二子,一子为当今皇帝宇文邕,次子为卫国公宇文直,宇文邕自幼为避忌,太祖便令其居于原州刺史李贤家中,直到六岁才回到宫中,而宇文直自幼被叱奴太后抚养成人,亲疏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他是没有这本事,不代表晋公没有。”宇文邕毫不为叱奴太后的怒火所动,平淡地道:“这是一个谁人都不曾料到的局。”

    “局?”

    “卫公设计了一个局,想以生死压力迫我与晋公操戈相见,却不知局中有一颗极重要的棋子是晋公在府上的卧底,于是晋公自然而然地顺水推舟,反正无论是不是晋公所为,世人总会认为是他的手笔,而朝中,一应证据又都指向开门揖盗的卫公,晋公何乐而不为?”青年的表情如此冷漠淡然,好似万事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于是假刺杀变成了真刺杀,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叱奴太后心中一颤,缓缓将美酒送入口中,强抑住胸中翻腾的厌恶,承认他的说法的确是此事唯一的解释,只是她眯起眼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宇文邕唇角的弧度有些嘲讽,“我猜的。”

    说完,他没有再看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眼,起身告退。

    叱奴太后看着他走出长乐宫的背影,竟是不由自主不寒而栗。

    仅凭着一个侍卫的身份,便能做出如此周密无疏的设想,仿佛是一个高高俯视着蝼蚁的神?,充满着压迫,却又没有任何情感,冰冷无比……

    叱奴太后默然闭上眼,痛苦而又怅然地发现:黑獭,原来你这么多个儿子,与你最像的竟然是他。

    ……

    ……

    御辇缓缓行着,回到了未央宫。

    没有长乐宫的灯火熠熠,未央宫显得有些冷清,唯有那屋脊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鸱尾在月色中被注入了魂魄,栖息着古老神灵的眼眸静静守护着这座大周心脏的主人。

    “陛下……”

    寂静的寝殿之中,宦者看着案前青年的侧脸,忍不住轻轻出声道,“夜已深了,是否要进些宵夜?”

    案几上旁的铜灯之上没有将烛火都点上,不甚明亮的火光跳跃着,将年轻君王的面容勾勒得棱角分明,宇文邕一手支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密折,口中淡淡回道,“不用。”

    帝王之家,一应用度自是奢侈到了极点,然而在这未央宫中却极为简朴,就连未央宫外透出的灯火都黯淡得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天子的存在。

    直到将这本密折看完,宇文邕清俊的脸上也已有了疲倦之色,他放下手中密折,淡淡问道,“何泉,卫国公府如何了?”

    见他疲乏,何泉连忙端来一直温着的茶茗,谨慎地道,“消息依然封锁着,只是刺杀当日,卫公府上一幕僚意图自尽,被发现后救了回来,还有陛下虽发了话,但卫公仍派人去监视那家伎的动向……”

    “愚蠢。”宇文邕闭了闭目,睁开眼时,毫不留情地道,“卫公眼界格局太小,那幕僚亦是,纠缠如此细枝末节还当自己目光如炬,蚊蝇也似,恐怕就连那家伎都比他们聪明些。”

    何泉自幼侍奉宇文邕,自然也是与孤单帝王对话的唯一之人,他小心翼翼道:“陛下说得是,不过,老奴也觉着就这样任由那家伎离去,似乎也不太妥当……”

    宇文邕垂眸端起茶喝了一口,苦涩微凉的茶水使有些昏沉的脑海又清明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如水洒下的月光,平淡地道:“如果你将目光放在天下,就不会在意这些蝇头小事。”

    没有什么傲视群雄的王霸之气,也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睥睨之态,年轻君王的话语中却蕴含着绝对的平静与自信,仿佛什么事都无法令其颤抖一丝一毫。

    然而宇文护如卧榻之旁酣睡之虎,朝野上下皆是由晋公一手遮天,更遑论如庞然大物般的齐国觊觎在侧,这位年轻的君王又有何凭仗如此自信,好似这些远近敌人皆若纸糊的一般?

    何泉却好似已经习惯了宇文邕的这份自然而然的淡定自信,只是低头应诺,然后静静地向后退去,融入到灯光下的阴影中。

    解决了此事,宇文邕回到案前,拿起几上的另一本密折,继续认真地看了起来,色调温暖的灯光映照在他的眉宇间,显得无比的沉静和淡然。

    夜愈发深了,窗外浓浓的夜色透了进来,然而再深沉的夜色,却化不开这案头的一盏微弱烛光。

    ……

    ……

    今夜无眠的不止是皇帝陛下一人。

    尚冠里一间小小的院子中,寂静无声,月光恰巧被乌云所遮蔽了些许,黯淡的星光之下,举目间皆是一片沉沉的漆黑。

    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虽是轻微,脚步声却在一片寂静之中格外清晰,能清楚地听到鞋跟落在一片枯叶之上,然后将干枯的叶片碾碎的声音。

    下一秒,一个黑影从屋檐下的阴影里闪了出来,身形如闪电般地掠到了那脚步声处,长臂一展便猝不及防地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压低声音狠狠道:“哼,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说!你是何人派——”

    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以至于最后那个音节突兀地以一声怪异的“咯咯”声而结束。

    黑影死了,脖颈以一种不协调的角度垂了下来,然后他被塞进了麻袋里,然后扔在一辆马车上,片刻后,一个面容平淡无奇的高瘦男子驾着马车,行驶在宵禁无人的大街上。

    这高瘦男子,分明是那日画舫上保护着宇文邕的那个护卫。

    夜色如晦,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马车畅通无阻地行驶着,仿佛是高兴于没有那些行人的阻碍,两匹高头大马也欢快地奔驰着,马蹄敲着“?n?n”的节奏,拖着如棺木般的车厢穿过一片寂静的黑暗。

    这幅场景有些诡异,仿佛有森森鬼气如瘴气般寒人心脾。

    马车停在了一间普通的民居之后,赶车的高瘦男子将沉沉的麻袋拖下来,随意往后院里一扔,然后走进了屋子。

    依然十分普通的屋子里,灯火明灭,一个瘦子和一个胖子正在喝着酒吃着肉,一副快意自得的模样,见高瘦男子来了,扬了扬手里的酒杯和鸡腿,“哟,莫卢来了,事情办妥了?”

    凌晨里喝酒吃肉,自然是因为白日里他们只是一道影子,或是一抹寒芒,没有办法吃上肉喝上酒。

    “国公府上的货色,能有什么意外?”莫卢没什么好脸色地说道,径直在两人身前坐下来,取了酒仰头喝了一大口,才冷笑道:“如今卫公与主上结盟,得意忘了形,玩起了阳奉阴违这一套……嘿嘿,咱们不替主上敲打敲打,恐怕下回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瘦子狠狠咬下大块肉,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莫卢,你小子是运道好,那日没护好主上不说,自个儿还吃了水教人给救上来,嘿嘿,这丢人可丢大发了!主上竟未责罚于你?”

    莫卢脸色阴晴不定道:“那日你们不在场,你们懂什么?我虽是难敌那刺客,难道在水底下潜着的那二人也死了不成?”

    胖子停下了放到唇边上的杯盏,笑道:“某就说是主上的意思!不然好端端的船为何会沉了?主上又为何过了这么久才被护卫找到?果然!”

    “主上运筹帷幄,虽不知刺杀一事,却第一时刻将局势利用得淋漓尽致。”莫卢语气中满是敬佩,道:“试想,若是主上遇刺,下落不明,晋公会有何行动,可想而知,主上便正好借此一举铲除晋公一党!……却不料太后自作聪明,将晋公留在宫中,虽是好意,却白费了主上的一番布置。”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沉默了半晌,为那个不显山不露水、却多智近乎妖孽的男人感到敬佩叹服之余,不由也有遍体身寒之感——如此将局势利用得淋漓尽致之人,若是成为他的敌人,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怖之事。

    半晌后,瘦子问道:“既然主上已有此念,近日里是否就会动手了?”

    映着烛火,莫卢目光炯炯道:“暗中筹谋十年,主上等这一日也很久了,只是卫公刚刚投效,总要花些时间去接受他在朝中暗中经营的势力,不过,我看……这一日亦不会远矣。”

    于是三人又是一阵沉默,有些心潮澎湃,又为这十年付出的努力而有些嗟叹唏嘘,感慨良久,胖子一把举起酒盏,慨然道:“敬死去的兄弟。”

    莫卢也举杯,道:“敬后院的麻袋。”

    瘦子直接拿起了酒壶,高声道:“敬晋公的人头!”

    夜色正浓,昏暗的民居内,酒香肉香四溢,三人将酒杯重重碰在一起,仰头喝下,然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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