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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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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声响起,仿佛从虚无缥缈处传来,然后一点点结成了真实的雨水,在耳畔化作清晰得近在咫尺的淅淅沥沥声。

    然后不知何处开始响起“嘤嘤”的哭泣声。

    “先君已逝,我等定要振兴家门,家主之位,决计不能让一垂髫小儿掌管。”

    冰冷的阴影之下,曾经温和讲学的老迈声音将此间哭声尽数压了下去,每一字都透露着深深的森然。

    “砰”一声突兀的声响,阴影化作碎片四散开来,而在碎裂的阴影之后,面容依稀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少年郎露出了令人心悸的可怕笑容,然后一瞬间化作冥府恶鬼的黑色虚影,狰狞而邪恶的气息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了上来。

    不。

    不要。

    小小的声音渐渐成为了整个空旷寰宇中唯一的声音,抽泣着,尖叫着,冷漠着。

    然后于夜色也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泼墨般的血色无声地晕染了开来。

    渐渐浸满了整个濒临崩溃的世界。

    ……

    ……

    “娘子,醒醒……”

    阿菱轻轻唤着,看着沉沉睡着的少女,心想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国公殿下亲自抱着送回琴园,而被抱了一路的这位主子竟然还神奇地继续睡着……

    小婢女的猜想不由渐渐朝着旖旎处飞去,不过她连声呼唤了几声,冯小怜却依然昏睡着,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她将手轻轻覆上少女的额头,随即惊呼出声,“好烫!”

    “只怕是高热……”阿菱望着在睡梦中双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的冯小怜,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来回踱步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阿菱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去通知府上医工,然而如果她离开了冯小怜身旁,万一她醒转了过来,身旁没有个伺候的……

    阿菱心下一急,余光却正瞥到了窗前有人经过,心中一喜,连忙打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便拉住那个正路过门前的眼生婢女,焦急道:“这位阿姊,我家娘子发了高热,离不得人伺候,可否帮我去府上医工处通传一声?”

    那婢女一怔,问道:“可是那位冯娘子?”

    “正是冯娘子!这位阿姊竟知道?”阿菱一奇,自家这位娘子才初初入府两日,断断不会随便一个婢女便能叫得出名字。

    面生的婢女却并未回答,只是称不敢耽搁,便连忙前去通传医工。

    ……

    ……

    难以名状的馥郁香气在寝殿中袅袅缭绕着,将温暖如春的室内熏得仿若百花盛开,馨香遍地,宇文直却嫌恶地皱起眉,挥了挥手,下一秒,无时无刻盯着他分毫动作的婢女连忙上前,将铜熏炉中燃着的香熄灭。

    “启禀殿下,方才去琴园传话的婢女传话回来,那位娘子发了高热,昏迷不醒,已去请医工了。”

    贴身婢女一边说着,一边用温热的手巾为宇文直轻轻拭着脸颊,然而她轻柔的动作并未让男子冷漠的眉眼有所融化,只是同样得到了铜香炉般待遇的不耐挥手,只得幽怨地垂首退下。

    那些恭谨立着留意着他指尖动作的婢女则是更早地分辨出了其中的烦躁之意,无声地行礼,消失在了重重帷幕之后。

    “昨夜,你死了?”

    一片死寂中,宇文直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帷幕垂下的阴影中,一个身影悄然浮现,侍卫双膝下跪,叩首,“求殿下责罚。”

    宇文直冷冷道:“既然昨夜你死了,现在还活着做甚?”

    于是侍卫再叩首,无言,然后拔剑横颈。

    宇文直眉梢一挑,道:“你是军中好儿郎,不该死得不明不白,孤想听听你的解释。”

    侍卫沉默了片刻,说道:“殿下身周美眷如云,却皆为贪慕虚荣之辈,那少女似是纯良,敢为殿下一试真心。”

    听到他的解释,宇文直一怔,随即莫名其妙地嗤笑道:“纯良?真心?那是什么东西?”

    侍卫放下剑,淡淡道:“那少女不愿为殿下所轻薄而出手相抗,不惧权势,是为纯良;却又为殿下披衣守夜,自己受冻整夜,是为……真心。”

    宇文直神色微动,却不屑嘲弄道,“你在孤身边待了六年,孤倒不知你竟是如此巧舌如簧之辈。”

    侍卫默然,再次以剑横颈,“殿下六载收留之恩,望来世得报。”

    宇文直冷眼看着,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帷幕后传来婢女小声的通传:“殿下,褚翁求见。”

    “宣。”宇文直看了一眼侍卫,冷冷地道:“先别急着死,有人替你求情来了。”

    侍卫默默收剑回鞘,退回阴影之中。

    话音刚落,褚翁正施施然步入殿中,朝宇文直尊敬地一礼,然后才站直了身体,温和道:“殿下英明,老夫正是求情来了。”

    宇文直一手支着头,眼眸中寒意更浓,嘴角勾起一抹有些诡异的笑容:“褚翁应知晓孤的脾气,既然你是为他求情而来,那么看在褚翁的面子上,他便……非死不可。”

    褚翁即便深知宇文直性格扭曲狠辣,最是刚愎自用,然而看到这抹古怪笑容,深沉如他,心中依然不可避免地略有些颤动,不过他定了定神,淡淡说道:“三日后,殿下请在府中设家宴,届时,此人还需有大用,故此时死不得。”

    “哦?”宇文直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道:“愿闻其详。”

    ……

    ……

    这一谈便是大半天,在寝殿外等候了几个时辰的阿缨见褚翁走了出来,连忙上前仔细地搀扶着。

    毕竟已是花甲之年,说了一上午,老者面上微露疲倦之色,然而他眼中的淡淡的激动却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他一边往着平日惯去的小亭缓缓走去,一边感慨说道:“三日后之事,殿下已准了,这开局的第一枚棋子,终是要落下了。”

    阿缨盈盈笑道:“褚翁运筹帷幄,洞若观火,真乃卧龙先生也。”

    “殚精竭虑才得了这一着,何足夸耀?”褚翁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况且人心难测啊……”

    “可是计策有变?”阿缨神色不由一紧,她是褚翁身边寥寥几个知晓此事之人,自然知道三日后将会发生之事将会对大周朝堂造成怎样的动荡,容不得有一丝闪失。

    褚翁忍不住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那处琴园,叹了一口气,“那冯娘子真真是手段了得,才短短几日,殿下便对那冯娘子宠爱有加,只说让她去宴中奏一曲胡琵琶,却是不舍得将她送出府去了。”

    “冯娘子?”阿缨一惊,随即皱起秀气的眉,哼了一声,“阿缨还道她是个本分知礼的,没想到短短几日便已魅惑主上,阿缨真是看走了眼!”

    “是老夫看走了眼。”褚翁淡淡道:“以进为退,轻俘人心……她比老夫想象的还要聪慧得多。”

    阿缨活泼跳脱的性子下同样是一颗聪敏善感之心,否则也不会有资格得知此等机密谋划,于是她明白了老者话中之意,皱着眉思索道:“她已博得殿下宠爱,日后在府中坐大,自然会不将我等先前许下的荣华富贵放在眼中,不过她既然是聪慧之人,也不会与我们为敌,反倒应会将府中打理好才是。”

    见阿缨举一反三,褚翁满意地点点头,语带提点之意,说道:“若是以往,老夫自会欣喜于有一知音人可品茶下棋,府中内院也能有几日平静,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无法掌控无法看透的聪明人,这般敌我不明的暗棋……用不得。”

    阿缨心中一怔,“那三日后……”

    褚翁抬起头,看着天空悲悯地长长一叹,道:“就让她留在三日后吧。”

    ……

    ……

    “娘子……并无大碍……”

    “……如此多谢……”

    “望……早日康复……”

    低低的交谈声由远至近地传入耳中,如水波般悄然荡开梦魇的幻境,露出水面之上真实的世界,冯小怜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阿菱稚嫩却写满忧虑的面容一下子露出了惊喜之色,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妮子才多久不见,怎么脸上又生了几粒痘子?

    然而随即,她便开始发觉自己头疼欲裂,嗓子干哑如火烧般,浑身软绵无力。

    “娘子,你终于醒了!”阿菱欣喜地惊呼道,见她神色,便连忙细心地从一旁的小案上端来一碗温水,一边将她扶起一边为她身后垫上枕头,将温水送至她唇边慢慢送服。

    喝下一碗水,冯小怜才觉得胸中闷塞之意稍去,声音干哑地道:“我睡了……很久?”

    阿菱连忙点头,心有余悸地道:“是啊!很久很久!”

    冯小怜被她的回答堵得忍不住咳了几声,苦着脸问道:“很久很久……是多久?”

    阿菱终于没有再说废话,饱受惊吓之后,这个小婢女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说道:“昨日清晨殿下将您抱回琴园时,阿菱可是吓坏了,之后,娘子整整昏睡了一日,其间高热不退,府中医工也请来了,说是没有大碍,可是人偏就醒不过来,直到今日……现在已是午时啦!不过那医工还说娘子底子好,将养几日便能全好了……”

    冯小怜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觉得微微有些发热,如今头疼好了不少,正想说什么,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低沉却明显有些沙哑的声音嘲讽道:“她底子自然是好的,否则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大力一棍子将壮年男子敲晕?”

    “见过殿下。”阿菱连忙站起身,低头一礼。

    听到来人提及自己的愚蠢事迹,冯小怜不由一窘,转过头看着走进房中的宇文直,高热让她神智有些恍惚,一时竟也忘了去贯彻自己曲意逢迎的路线,只是仿佛在那间简陋小屋中与干瘦老头讨论晚饭般,嘻嘻笑道:“或许是因为那壮年男子身体太孱弱了?披着套衣竟也染上了风寒,真真是不中用。”

    宇文直蓦然停住了脚步,他与褚翁议完事后,思及三日后之事,即便是他经手准许,心中依然稍有烦躁不安之感,便鬼使神差地来探望那据称病得不轻的少女,说不上好心关切,却不料她已醒转了过来,竟然还有力气与自己……顶嘴?

    于是他冷冷眯起眼看着倚在床上面色如雪般苍白的少女,似乎想看出她这番言语的用心,视线却不由停留在了她笑起来时双颊上浮现着小小的酒窝,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阿菱见此间气氛古怪,眼珠子一会儿看向冯小怜,一会儿看向宇文直,忽然一拍脑门,“哎呀,对了,药早就熬好了,一直都在温着,娘子一醒来便能喝,阿菱这就去取……”说着,便恭谨地先后朝着宇文直和冯小怜行礼,然后脚下生风地离开了里间。

    房中,便只剩下了两人独处。

    冯小怜恍惚的头脑又一瞬间清醒了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表情总是令人很不舒服的国公殿下……既然闷棍都已经敲过了,刚才又毫无尊卑地嘲笑了他一通,现在再去扮弱柳扶风的柔弱模样似乎也太无耻了些。

    宇文直却径直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既然有力气敲孤一棍子,怎么现在却病得如死狗般?”

    听他口中句句不离敲闷棍之事,冯小怜自然尴尬非常,微恼地道:“敲了便敲了,要杀要剐,或者干脆也敲我一棍子,请殿下处置便是。”

    “处置?若孤真要处置你,你还能活蹦乱跳地耍嘴皮子?”宇文直嗤笑道,看着她终于不在作伪的生动表情,或许是之前冯小怜刻意塑造的柔弱谨慎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她敢这般冒失顶撞,倒让宇文直觉得十分有趣,十分新奇。

    身份在此压着,冯小怜不好再又得了便宜又卖乖,只好苦着脸应承道:“是,多谢殿下大恩大德,小怜铭感五内。”

    宇文直听着她毫无诚意的惫懒谢恩,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既然病好了,就别赖在床上了,准备一下,随孤出门。”

    冯小怜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这位行事诡异的国公殿下又有何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