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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警日记(连载)(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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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狱警板起专政的面孔,对犯人满怀厌恶和嫉恶如仇的愤怒,打骂还不就是家常便饭;犯人总是一副表面驯服,内心抗拒改造的脸谱化形象,是千人一面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还有一点想法是过去没有仔细检讨过的,那就是狱警代表政府威严残酷地对低人一等的犯人施予非人的待遇,是天经地义的,正所谓惩恶扬善。而凡锒铛入狱者,已自降人格,接受非人的待遇,纯属罪有应得,恶贯满盈,天毕其命。想想看,这骨子里其实是一种可怕的“文革”情结,即自命正义的一方对斗争改造的对象,采取任何非人的手段,游街、示众、污辱、打骂、“焚书坑儒”,都是可容忍宽容的。反过来,非理智的疯狂也使被打成非正义的另一方,自甘放弃了做人的权利。更可怕的是,申辩权、沉默权完全被监督改造和强迫检查替代了。非人了,也就不能再有人的思想、权利和需求了。但到目前为止,这一带有“文革”情结的思想观念完全从人们的脑子里剔除了吗?我看还没有。我们生活中的有些说法、做法,明明是在重温“文革”旧情,藕断丝连。对这一点,我们该有足够的警觉和清醒,以免“文∨,革”以另外的面目出现。我们已学会了识别凶神恶煞,但对戴着天使面具的魔鬼,我们的抵抗力怎样呢?

    天津监狱在尊重人的权利,特别是尊重犯人,过去被视为另类的特殊群体作为人的权利方面,确实开了个好头。对这一点,有过大墙体验,尝过专政滋味的从老师该最有言权。像我和华栋兄这样年纪的,在从老师那一辈知识分子备遭**磨难时,我们正沐浴着阳光雨露呢。而且当时的教育告诉我们,从老师们正是我们的阶级敌人。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庆幸自己根红苗正!而对那段历史,我们今天竟是那么不愿提它,犹如阿Q脑袋上的那块疤,填平历史,不等于没有过历史。

    对这一点,我在随从老师重访他当年接受劳改的茶淀农场(即清河农场)时,感触颇深。德国人在当初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纳粹集中营,竖起了警示牌,让后世子孙牢记人类历史上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永志不忘,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想在茶淀这样曾经强迫知识分子劳动改造的“集中营”旧址上,至少也可以立上一块历史的碑记:某时有多少右派知识分子在此接受劳改,又有多少冤魂葬在这里。从老师告诉我,羸弱却有着铮铮铁骨的书生吕荧死得很惨,现在他们的墓都平了。远远望去,这里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茫茫芦苇,在强劲寒冷的秋风中无声地哭泣、诉说。难道我们就让这风中摇曳的芦苇来遮羞,来做那段耻辱历史的无言证人?

    从老师那代知识分子,太多的人是背负着莫须有的冤屈,受着非人的**和折磨。而今,关在天津监狱里的这些个犯人,可全是货真价实的罪人,却享有了最起码的人的权利,得到了最起码的人的尊重。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历史和法制建设的进步。我想,从老师都会为今天的犯人而庆幸,当然更为我们在法制建设上所取得的成绩而感欣慰。

    天津监狱是模范监狱已早有耳闻,两天走马观花的踏访,着实叫我瞠目,已把我脑中的监狱印象击得粉碎。我不能不佩服天津监狱领导层的前意识,他们对犯人权利的尊重净从细微处着眼:从绵延数里的大墙外看不见高架的电网;监狱楼本着叫犯人悔过自新,已改称教学楼;铁窗也修到玻璃窗里边,成了隐式的。反正从外形上看,若没有荷枪的武警站岗,没有我们严格执法的狱警监守,我真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别墅区。这里绿草如荫,绿树成行,漂亮的楼房,碧清的池水,倒有几分田园的野趣。我和华栋兄同陪访的天津监狱几位领导开玩笑说,倘若我们犯了事,有劳几位关照,托关系找门子,把我们弄这儿来,没准又多出现两个大墙作家来。那才够格当从老师的学生。

    天津监狱对犯人中有一技之长的,还真就不埋没。能书善画,可让你涂抹丹青,金石之巧,可在盈寸的一方世界里挥刀纵横。陈列室展出的犯人艺术作品,与其说是犯人的心血所成,倒毋宁看成是我们的狱警所倾注的心血。

    这些血气方刚的狱警,每日与犯人相对,那是怎样一种人生况味,我一时无法想象,更无法体会。天津监狱的犯人都住上了楼房,屋里有暖气。可我们的狱警却还有相当一部分住在家属区低矮的平房里,冬天烧着煤火。犯人刑期有年,而这些多毕业于警校的年轻狱警们,却是“监”期无限,直到白告老。我多想去探寻他们的内心世界,把我这一管无力的笔,尽情向里面延伸。

    拜谒沈从文先生墓地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位凤凰之子以其天赋的文学才华,激活了湘西土地上神奇的清山秀水,使“边城”具有了永恒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这大墙下的监狱生活,不也是一座人生的“边城”吗?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个“边城”,只是我们多没有沈先生的那份功力,把它描绘得那么深邃,那么灵动,生命的奥妙全在清纯里了。但我们只要留心便不难现,生活中的“边城”其实随处可见,离我们并不遥远。换言之,更多的时候,不是“边城”离我们远,而是我们自己远离“边城”。

    “边城”是自由和美丽的,在沈先生的文学生命被扼杀时,“边城”依然是自由和美丽的。犯人们被囚禁在大墙下,谁能说他们心灵里有座“边城”不自由,不美丽。

    我像困居闹市区的住户一样,为防窃贼,防盗门和阳台上的铁笼一应俱全,把自己囚徒一样关在屋中,可我同时又是自己的狱警,手里拿着通往“边城”的钥匙。原来这就是自由和美丽,也是从“大墙”到“边城”的窄门。我不正是由这道窄门,前几日还在大墙里做访客,没出几天,又到了诗意山水的凤凰。自由和美丽有时就这么简单,简单到有人不经意地就把钥匙丢了。这让我觉得,一个人能当好自己的狱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靠手里有钥匙,不等于万事大吉。说到底,我们除了是自己的狱警,同时也是自己的囚徒。

    我们得像天津监狱的狱警们一样,对犯人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学的管理方法,一切以法律为准绳,用法这一至尊无上的标尺,来划清自身狱警与囚徒的界限,也就是“边城”与“大墙”的临界。

    我知道,我手里的那把钥匙,是用来开启“边城”的。我会把钥匙留在自己的“边城”的狱警手里,最好任何时候都别把它交给“大墙”的狱警。他们俩职责相同,功能可差得远啦!

    沈从文先生的墓碑上只刻了十六个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人”字几乎是汉字里笔划最简单的一个字了,可它支撑起的天空却几乎是最多元复杂的。

    人容易走进“边城”。

    人也容易迷失“大墙”。